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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兆悠&衢玄子】待佳期

*挚友向,和前两篇同一世界线,请与《同日死》对照来看

*主衢玄子视角,继续造谣,量大管饱1w+


(壹)

气走全身,心气合一,衢玄紧闭双目,无声念动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心诀。

天得一以清。地得一以宁,谷得一以盈。人得一以长生……

灵气从周身涌入,遍走经脉再汇入丹田,聚力一冲,却依然未能冲破那层阻塞。衢玄收敛气息,重又默念。

天得一以清。

身旁突然有人开口。

“老衢。”

地得一以宁。

“你这人可真没意思。”

……谷得一以盈。

“怕你天天钻研修行闷坏了脑子才把你拉出仙门,你又在这里修行坐忘。”

…………人得一以长生!

“要是神都过得像你这样无趣,我才不修这劳什子的长生道,倒不如做个凡人,心满意足活个几十年。”

……气乱了。

“兆悠。”衢玄眼也不睁。

“啊,在呐。”

“闭嘴。”

身侧不但没有安静,反而传来熟悉的响亮笑声,衢玄心想,今天这静坐看来也坐不下去了。

他开始纳神归气,风入松,泉流石,瑟瑟淙淙之声渐渐浮现出来,睁开眼,古色青松围绕下一汪潭水深若无底,身下是潭心一座嶙峋大石,凉意沁人。

兆悠时常跑出宗门游历三界,一有机会便拉了衢玄同行,这次游历中偶尔寻到这处松潭灵境。松潭灵气丰沛,衢玄所坐之处便是汇聚之点,他修行进入瓶颈,本想在这里试着突破金丹,却依然久久无功。兆悠在一旁等了这么久才出言抱怨,对这个闲不住的人来说已是极有耐心了,衢玄望向大石另一头闲散坐着的好友,等着听他笑完了要说什么。

果然,兆悠笑过了,半点闭嘴的意思也没有,随手掬了一把清澈潭水,哗啦啦声里又开口问道:“我说老衢啊,你成天想着修行,就没什么个人爱好?”

衢玄一本正经念道:“学仙之法,欲得恬愉淡泊,涤除嗜欲……”

“尸居无心,寂静无为,知道知道。”兆悠抢过话头,“你们衡阳那套入门心诀,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。”

“那你也该知道,我衡阳宗讲求以戒守心,戒则净,净则灵,灵则惠,惠则通仙居……”衢玄见兆悠大打哈欠,知道他懒得细听,便长话短说,“总之,要除贪欲,戒嗔痴,取中正之道,和你们逍遥乐天的法门可不一样。”

兆悠摸摸下巴道:“我倒觉得,你理解得不对。”

衢玄戏谑地冲他拱拱手:“哦?阁下身为这一代最快突破金丹的天才俊杰,有什么见教?”

“好说,好说。”兆悠毫不愧怍地笑受了,伸手向身边一指,“老衢,你看见这风光,有什么感受?”

衢玄转头望去,古松林烟叶葱茏,映得水色如黛,想一想道:“自然是心旷神怡,不过,也担心此处灵气丰沛,会引来妖物盘踞。”

兆悠点点头。

“这便是了。你说要除贪欲,戒嗔痴,可你见美景心里便快乐,这不是喜好美色的贪欲么?你想到妖邪作乱便会担忧,要去铲除,如果不成也会懊恼自责,这不也是一种嗔痴么?”

衢玄皱起眉头:“你这什么歪理……”

兆悠笑道:“那你整日埋头苦修,为了所谓清净把一切喜乐愉快都丢掉了,这便不是歪理了?”

衢玄还要说什么,却也不知怎么反驳,听得好友继续说:“我们修道,不是为了把自己修成个空壳子。如果彻底没了喜好,没了七情六欲,见山水不能感其色,见弱者不能悯其悲,怎么能体会天地大道,又怎么能做到扶善除恶、护佑苍生?”

兆悠难得认真地说完这么一大段,仿佛累得不行,喘口气举起葫芦畅饮一番。衢玄沉思着望他,半天才道:“兆悠,没想到你平时没个正形儿,也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。”

兆悠却已恢复了平时嘻笑的样子:“我看你啊,就是太有正形太古板,才卡在这里了。是不是见我平日游手好闲,却比你抢先一步突破了,心里不服气,钻了牛角尖啊?”

衢玄嘴角抽搐了一下,默默抬起了右手。兆悠腾地站了起来,口里飞快道:“哎呀我听说这林子里会长一种很稀有的果子,酿出来的酒无与伦比,陪你干坐半日全身都僵了我去散散心顺便找找——”

话音同颇为潇洒的身形一同飘然远去,遥遥还传来一句:“老衢,戒嗔啊!戒嗔!”

衢玄放下那只假意要捏雷诀的手,心里又把兆悠那番话思索两遍,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。

“见山水,感其色……唔,试一试又何妨。”

他重新闭目运气,不再强求清净空无,而是专注感应着松涛泉音,依天然的灵气流动运转周身真气,或涌,或舒。蓦地,那层阻塞如雪遇阳春,消散无形,真气静静漫过去,反带着天地灵气依他流转。

松间风起,此时衢玄即是松潭,松潭即是衢玄。

过了许久,衢玄才重新睁开双眼。金丹之体上下一新,他却表情复杂地望向松林,树间微微窸窣,多半是兆悠在上下腾挪寻找奇异酒果。

“还真让他说中了。”

不服气归不服气,这一遭衢玄明明白白是受了兆悠指点。他站起身来,越过潭水飞向方才感应到的一株青松,在树下茂草中翻找一阵,很快寻到松树根上附生的一棵奇草,上面结着一颗不起眼的赭色果实。衢玄轻轻摘下,放在了袖子里。


四下遍寻不见,兆悠已没再找那酒果,他靠着一株老松箕踞而坐仰望流云,拍了拍身边野鹿向他垂下来的头。

“鹿兄啊鹿兄,你生长在这般灵境里,想必活得优游自在,也算是不枉一生了。”兆悠随手摩挲着鹿角间的绒毛,鹿温顺地任他抚摸,只抖了抖耳朵。

“你说呢?若是有的选,你是要继续当个无忧无虑的鹿,活个短短二三十年,还是像我们一样,费心劳力,求个长生不老?”

鹿缓缓眨了眨眼,低头往兆悠腰间伸去,拿嘴拱了拱圆滚滚的酒葫芦肚。

兆悠笑了:“鹿兄通透!有酒得饮,二十年、二百年又有何区别?”

鹿倒没听他在说什么,拱开葫芦,从地上草丛里寻出一株奇草嚼进嘴里,株头一颗赭色小果摇摇晃晃,离鹿唇越来越近。

“咦!这是——!”

兆悠大叫一声,未及有什么动作,那小果已经进了鹿嘴里。鹿疑惑转向他,口里慢悠悠咀嚼着,兆悠语塞半晌,苦笑着摇摇头,神情旋又明朗起来。

“也罢!这林中之物本就属于你们林中生灵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既然鹿兄吃了酒果,我就陪一杯吧。”

兆悠解下酒葫芦朝那鹿一举,鹿伸鼻来碰了一下,嗅葫芦上残留的酒果气息,倒真如和兆悠碰杯共饮一般。兆悠喝了几口收了酒葫芦,看看日头,想这点时间也够衢玄突破个四五回了,起身来又拍一回那鹿:“鹿兄,幸会幸会,别过了!”向潭石方向走去。


潭水中间,衢玄还坐在原处闭目调息。兆悠钻出松林飞身落在大石上,拍了一通身上头发上零落松针草叶,一边问:“成了?”

衢玄睁眼点头:“成了。”

“喔!恭喜恭喜。”

“你呢,酒果找到了吗?”

兆悠遗憾摇头:“唉,我这上蹿下跳,攀树拨草的,还卜筮了一番,什么也没找到。好不容易有一颗,还让鹿先找着吃了。”

衢玄袖手笑道:“你那三脚猫的占算功夫,连我把铜钱放在左手右手都算不准。”暗暗把袖中那颗酒果捻在了手里。

“这不是刚学不久么!”兆悠长叹,“这酒果几百年也未必能结一颗,全看机缘造化,没有才是常事。就算有,拿它酿酒的过程也极长……”

“极长?”衢玄要从袖子里伸出的手顿住了,“有多长?”

“食粮酿酒,次年就能出新酒,这酒果却要至少数十年,甚至上百年,成与不成也要看机缘。唉,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喝上一口?”

兆悠说着,面上却并不阴郁,感慨完了又笑道:“倒是你,既已突破金丹了,我那一番见教,值不值得一顿好酒作酬劳啊?”

衢玄想一想,点点道:“那是自然。等个好日子,我请你喝好酒。”

兆悠随口“敲诈”,却不料衢玄真的应下来,不禁眼睛一亮:“什么日子?”

“这个么……”

衢玄笑道:“你且等着吧。”

日头逐渐西斜,松潭灵气随日月流转也起了变化。衢玄修行已成,不欲多扰,便向松潭外走去,手上拢拢长袖,状似无意地朝身边同伴开口。

“兆悠,你这些酒果的奇闻异事,是从哪里听来的?”


(贰)

“真是好笑,前几日才来了个不怕死的,现在又来一个,你们难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?”

巨如山岳的狮魔眼似琉璃焰,鬃如幽冥火,居高临下地望着衢玄,发出勉强可听出是人言的低吼。远处,魔境坍缩成的荒渊入口幽深如一只邪眼,即使有神印加封,也挡不住丝丝瘴气流溢。

“这个兆悠……竟然乱逛到了这里。”

衢玄心里大摇其头,面上依然沉着,向狮魔仰头礼道:“在下衡阳宗弟子,特来向荒渊外赤金洞主求教。”

狮魔从鼻子里哼出一阵炙气:“更加好笑。仙门弟子,来找我这个妖魔求教什么?”

“求教松潭酒果酿造之法。”

“松潭……是那逍遥宗的小酒疯子告诉你的?”

狮魔似乎颇为腻烦地抖了抖鬃毛,五色火星四溅,衢玄往后退了两步,以免引火烧身。

“若是他对洞主有所冒犯,在下代他赔罪了。”

“冒犯谈不上,不过是没大没小,蹿到我的洞府门前笑闹喧哗罢了。”狮魔道,“他这样不怕我,倒也有点意思,我就喝了他几口酒,随口说了些轶闻打发他。”

狮魔忽然顿住,微微垂首嗅了一嗅,露齿咧嘴:“难怪你来问酿酒之法,原来已找到酒果了。”

衢玄一愣,下意识背手藏袖,伏在洞口的狮魔却突然起身,金色毛皮泛着火炎红光,巍峨身躯衬得衢玄小如芥子,只一步再一拧身,就将他牢牢圈在其中,堵塞了所有退路。

“小子,你可知道,这酒果对人畜仙神只是寻常果实,对妖魔却是大有裨益的灵丹。”狮口裂出狞笑,滚烫炙气越来越近,一阵阵扑在衢玄身上,令他背脊汩汩渗汗,“你说,一个金丹的修士,加一枚酒果灵丹,一起吞下去,能增进多少修为啊?”

衢玄抿紧嘴唇,背手暗暗摸上负剑,望了一阵荧荧金目,却将手收了回来,镇静道:“洞主说得不错,在下身上的确有一颗酒果,洞主若要,我双手奉上。只不过,我觉得洞主既不会吃我,也不会要这酒果。”

“哦?你们仙门以斩妖除魔为己任,竟然对我这千年狮魔如此高看。”狮魔嗤笑两声。

衢玄表情肃然:“斩妖除魔,斩的是恶妖,除的是邪魔,妖魔亦有良善的得道者,仙门若见妖魔便斩杀,也同残害无辜的邪魔没有区别了。”

“狂妄。”狮魔道,“你今日初见我,便知我良不良善?”

“兆……我那逍遥宗的酒疯子朋友曾说,他请赤金洞主饮酒之时,洞主先饮了,给他留下不多不少的半葫芦酒。”衢玄道,“他还说,酒品见高低,洞主偌大身躯想必海量,却半点不愿占便宜,可见是个值得敬重的大魔。”

缓步绕行、似是蓄势待扑的狮魔停了步伐,低哼了一声:“竟吓不倒你,无趣。”一甩鬃火跃回了洞口,“那小子看着可不是个靠谱的,你就如此相信他?”

衢玄无奈地笑:“他……呃……比表面上还是要靠谱一点的。”

狮魔再扑棱一阵鬃毛,揣起巨爪重又卧好,火花四溅飘落在衢玄身周,一点也没燎着他。

“灵丹一旦激出灵气开酿,便只是普通果实,作酒之法我只说一次,你记好了,别再来烦我。看着荒渊封印就够我费神的了,还得照管你们这些小毛头,真是麻烦……”


(叁)

长泽山中,衢玄双手捧着酒瓮,一面催动修为去激瓮中酒果灵力,一面默念狮魔传授的咒诀。念完一遍,将坛放入掘好的土洞中,不远处有一株幼松,是衢玄修行第一年时种下,现已生得比他还要高许多。

酒果酿法,说简单也简单,说难也难。将酒果浸在松潭水里封好,念一遍咒激开灵力,寻一处清净地,将酒瓮埋在一棵松树下。第二年取出,念两遍咒,埋回去。第三年,念三遍。第四年,四遍……每年加一遍。

“少则数十年,多则数百年,直念到机缘已至,封口便会自己开启溢出酒香,这就成了。”狮魔这样说。

衢玄将酒瓮埋好,向宗里走去,半路上却碰见兆悠的师弟兆恩急急而奔,一见他便抢上来。

“衢玄快走!救人如救火!”

衢玄快步跟上,一边细问道:“出什么事了?有没有报告长老和掌门?要救的是谁?”

兆恩平日嘴快,此时心急如焚,反倒满肚子话吐不出来,张了张嘴,最后只蹦出四个字。

“兆悠师兄!”


松潭不复清灵毓秀,被邪术织成的迷障盖得严严实实,衢玄落了地便拔剑往里闯,兆恩在身后紧跟着喊:“万事小心,找到师兄赶紧撤出来!”

瘴气黑云浓厚,果如兆恩说的一样,一步之外就已什么都看不清,静悄悄的没有半点流水虫鸣,只有进过松潭的衢玄还能凭记忆往里探,怕惊扰邪魔,也不敢高声呼叫兆悠。走到中途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,他低头仔细一看,原是一头死鹿,整个腹部被撕咬去一大块,脏器的散碎肉末和血涂了一地。

“……好不容易有一颗酒果,还让鹿吃了。”

“这酒果对人畜仙神只是寻常果实,对妖魔却是大有裨益的灵丹……”

兆悠和狮魔的话响在脑海,衢玄眉间锁起,抓紧时间穿过黑雾,向潭心赶去。


“在哪里!在哪里!我的灵丹!”

“还有一颗!明明还有一颗!”

一男一女的声线交错厉喊,兆悠恨不能抬手捂住耳朵,但只能竭力捏着法诀稳住结界。魑魅两妖形如两股黑气,一下又一下猛撞在结界上。

“一颗被鹿吃进肚里,已经没用了!”

“你身上有灵丹的味道,另一颗一定是你拿了!交出来,交出来!”

“倒霉,偏撞上这两只疯妖!说了多少次,我哪来的什么灵丹……”兆悠不胜其扰,忽然转了转眼睛计上心来,扯起嗓子大喊,“喂!我愿意交出灵丹,可是灵丹就一颗,你们却有两个,我应该给谁啊?”

魑妖怒吼:“给我!鹿吃的是她那颗!”

魅妖尖叫:“不,给我!这颗是我的!”

两股黑气纠缠起来,在空中舞得更加厉害,也撞得更加凶猛,兆悠咬牙挺着摇摇欲碎的结界,冒险等一个脱身之机。碰撞声、争吵声此起彼伏里,一道清越嗓音连同剑光一齐刺破黑云,亮彻沉喑。

“你们的灵丹已经被我酿了酒了,还是从哪儿来,回哪儿去吧!”

两只妖正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处,结结实实吃了一击才各自痛叫散开。兆悠瞅准空子蹿向衢玄顺便猛捞一把他肩膀,两人一起朝林外冲去,鬼哭妖号里,兆悠也劈着嗓子大叫起来。

“老衢!原来是你拿了人家宝贝,害得我好苦啊!”

衢玄一肚子火,竟然一反温文,吼得比他还大声:“不是你我摘它做甚!还跑到荒渊找狮魔喝酒,你能不能改改这乱跑乱撞的毛……”

话音未落,衢玄突然一头栽倒在地,细长如藤的枯瘦十指紧缠在他脚腕上往后猛拖,魅妖瞬间已到身后。

“你身上的味道更浓!是你!你拿了灵丹!”

魅妖叫着,随即叫得更惨——剑光闪过,它抓住衢玄的那只手被兆悠拔剑生生斩断,紧随其后的魑妖趁机扑上,又撞上衢玄险险在二人身前布好的结界。

“可恶啊!把你们都杀了!”

“可恨啊!把你们都吃了!”

魑魅又啸叫起来,两股邪气缠卷在一处,顷刻便膨胀成数倍之大,融入周边黑气将二人吞没。结界顿时被压得不堪重负,即使兆悠加力也无济于事,正危急间,忽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。

“嗯哼!”

说来也怪,那声咳嗽仿佛是从林外传来,响在二人耳边又清晰无比,若近若远,响入神髓。兆悠闻声先是一喜,又苦下脸来:“老衢,别担心,咱们死不了了。”

衢玄看他一脸懊丧,不明所以:“怎么,你想死不成?”

浩瀚雄浑的一阵风刮来,魑魅二妖连叫声也没有,数息之间就消散无踪,浓如永夜的沉沉云幕也如雨过天晴般消融了。衢玄感受着这股无人能出其右的逍遥宗精纯真气,也明白过来,严肃地看向兆悠。

“哦。你完了。”


兆悠缩肩垂头大气不敢出,旁边站着兆恩,再旁边站着衢玄。三人面前,是双眼圆瞪,气吹得胡子抖抖颤颤的逍遥宗掌门。

掌门走近几步瞪了兆悠半天,突然绽出一个和蔼的笑容。

“人没事吧?”

兆悠打了个冷战,干笑:“您老人家大驾光临,我能有什么事啊,啊哈哈。”

掌门笑眯眯点点头,突地变了脸,抬手狠敲在兆悠脑壳顶上。

“你!到处乱跑,尽惹祸!禁闭三个月!”

“是……”兆悠摸摸脑壳。

兆恩一脸同情,随即自己也挨了一记。

“哎哟!”

“你!就知道做你师兄的跟屁虫,也不拉着他,还跑到衡阳宗求救,丢我的老脸!禁闭一个月!”

“是……”

衢玄眼观鼻鼻观心,不欲看友宗“家丑”,不料自己头上也惊雷炸响。

“你!他俩傻你也傻!那么大一个邪阵,你往里钻什么钻!”

“砰”一下,打得衢玄直发懵。兆悠嘟囔道:“师父,衢玄不是咱们逍遥宗的啊,你怎么也下手……”

掌门扭头一瞪眼,兆悠霎时间悄无声息。衢玄还沉浸在被逍遥宗大掌门亲手敲了脑壳的震惊里,又被老人家举手摸了摸发顶。

“衢玄啊,你跟我的弟子关系好,为救他的小命甘愿赴险,老夫感激你,可你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啊。我要是晚来一步,你们两个……”掌门没再说下去,只叹了口气,“我怎么跟你们掌门交代!”

衢玄惭愧道:“晚辈知错。”

兆悠也低下了头,默默无语。

掌门点点头,又指着兆悠沉下语气:“他以后再这样不着调,就像我这样敲他,照重了敲!别傻了吧唧地跟他送死,知道吗?”

“……晚辈明白。”

“唔。”掌门怒容褪去,扫一遍面前三个年轻人,忍不住又笑两声,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,“你们三个,倒真是胆子不小,我等着看你们日后干大事,成大业喽!”

说罢,掌门转身离去。兆恩静如鹌鹑地跟在后面同回逍遥宗,兆悠没有跟上,不顾兆恩拼命使眼色让他快来,悄悄伸头向衢玄说:“老衢,我还想回松林里一趟……”

衢玄瞄他一眼,抬手,在兆悠头上猛敲了一记,没使功法,却用力至极。

“嘶!”

“回什么回,回你的逍遥宗蹲禁闭去!”衢玄一把将兆悠往前推去,“你那鹿兄我去替你掩埋,行了吧?”

兆悠嘿嘿笑起来:“多谢多谢,大恩大德……”

衢玄没听那一大套客气话,转头往松林里走去,心里想着:“三个月禁闭,也不知道这个成日东跑西颠的兆悠,能忍到第几天?”


(肆)

意料之外,兆悠竟然真的乖乖蹲了两个月禁闭,没有任何试图偷跑的行为。逍遥宗掌门倒不放心起来,就怕他憋过了闹个大的,干脆解了一半禁制,允许兆悠仙门内走动。兆悠也不去别处,只去衡阳宗,他知道,长泽山里一处叫云棲台的地方,衢玄在那里种了棵松树。

而现在,树旁支起了棋桌,兆悠一来,便被“羁押”在那里下棋。

纹枰之前,兆悠依然闹腾,五指在黑子棋盅里搅得哗啦啦乱响,另一手夹着棋子把棋盘敲得噼噼啪啪,口里念叨:“老衢啊,老衢。叫你老衢,你还真像七老八十似的,找这种修行论道的事儿来当爱好?这又是阴阳二气,又是六十四卦,看得我眼晕,跟在宗里修卜筮没什么两样。”说着,落下一黑子。

衢玄不语,落白子。

“对了,当时在松潭,你是不是说,那两个妖物的灵丹被你酿了酒了?难不成他们的灵丹就是那酒果?”

衢玄不语,再落一子。

兆悠兴奋起来:“你真找着酒果,酿起酒来了?!多久能喝?到时候可一定请我喝啊!”

衢玄不语,又落一子。

“你酒都喝得不多,会酿酒吗?可别酿坏了,可惜了咱俩用命换回来的好酒引子!哎,你把酒封在哪儿了?”

衢玄抬眼望他,露出一个微妙而狡黠的笑,终于开口。

“你猜?”

“四洲三界这么大地方,我又不知造酒之法,怎么猜?”

“那么,要是你赢了这局,我就告诉你酒在哪里。”

“你说的,别反悔!我来前占算过了,今天我的棋运可不错!”

兆悠正摩拳擦掌,见衢玄慢悠悠,轻飘飘落下一子,彻底把黑子堵得没了气,也把兆悠堵得生了气。

“……老衢,你故意的吧。”

“嗯。”衢玄坦然道,“你的棋艺太差,要拖到这一步才赢,我也很不容易。”

“嘿——你……”

兆悠气结,衢玄笑道:“不服气?再来一局如何?”

“好哇,怕你不成!”

衢玄点头,敲敲棋盘。

“输家收子净盘,不许用术法。”


当天兆悠运气很好,整整收了十二回棋子,正合十二地支之数。临走时,他极不服气地大喊:“一个月,给我一个月!老头子禁闭解除之前,我必学到不比你差!”


(伍)

衢玄的棋艺极高,一个月,还是夸了太大的海口。不过,仙者的岁月很长,足够兆悠磨到和衢玄不相上下,也足够让下棋成为一种默契与习惯。鹿兄坟头上碧草白雪不知轮转了多少回,当初比武招亲结连理的夫妻早已化为一抔黄土,连松潭灵境也因为地气突变失了灵力,普通的松树围着普通的潭水,再也长不出酒果灵丹。长长的岁月被一日日的修炼,一次次的游历,一回回的诛邪收妖填满,又被一局局松下棋、一年年酿酒咒做着细细注脚。

岁月长啊,长到衢玄成了衡阳宗掌门衢玄子,兆悠执掌逍遥宗冠了真人尊号,又各自收徒教养、维系宗门数百年,青丝染成白发,幼树长成参天劲松,两人依然时常聚在同一方棋盘前,对弈,论道,议事,吵闹。岁月很好,只是衢玄子偶尔后悔,不应当让兆悠知道自己酿酒的事,以至于他在耳朵边念叨了几百年。


“老衢,你当初可说,等个好日子请我喝好酒!这回你先突破元婴,那酒果酿的好酒嘛……没到日子喝不上,也就罢了,可当初比武招亲时你请我喝的那个玉壶春,总得再来一顿吧?”


“铁青个脸……干什么……?多受了几道雷劫而已,你还巴巴跑来……咳,放心,没喝到你那酒,我是不会死的……”


“衢玄子,衢掌门,逍遥宗兆悠来贺你继任啰。贺礼在此,这个,今儿典礼后大宴,备的什么仙露琼浆啊?”


“衢玄子,衢掌门,欢迎啊!哟,果真是好大一份厚礼,不过我还记着呢,今年是整百年,那酒还没好吗?……唉,我继任掌门这日子够好了,那酒怎么就不给面子呢?”


“好不容易溜出来跟你下盘棋,快点下,一会儿大长老估计要来抓我。不行,我得跟你学学,打着收徒的名号下去溜溜,否则当这掌门真要把我闷死了。唔,等我收了大徒弟就送到你这儿,和寂无做个伴儿。”

“什么叫帮我带徒弟?你也可以送徒弟来我这里学习嘛!当然,要收一点束脩,你懂的……”


“一转眼你都有女儿啦。日子过得快得很,你那坛酒不如就当苏苏的女儿红好了,出嫁的时候开封宴客……哎!你拿棋子敲我干什么,我又没犯错,公器私用是不是!”


“好侄女,偷偷告诉伯伯,你爹那坛子酒藏在哪儿了?……苏苏,你眼睛怎么了,进沙子了?背后?背后有什……哟!老衢!没什么没什么,咱们叔侄俩玩儿呢,哈哈哈,你忙,你忙。”


“老衢,你看,兆恩从荒渊传来的信。这世道越来越乱了。对了,你那酒……”

“……算了,没什么。”


……


“兆悠。”

“干什么?”

“……你不是想知道,我那酒封在哪儿了吗?”

兆悠真人正架着脚步不稳的衢玄子慢慢从仙山顶上下来,闻听此言不喜反惊,皱着眉反问:“怎么突然说这个?”

衢玄子抬手尽力拭去嘴角血迹,艰难道:“刚才历劫失败,有那么一刻,我以为自己活不了了。那时我想,苏苏大了,寂无能撑得起衡阳了,还有你帮衬,能做的,我都做了,唯有一件事,便是没来得及告诉你酒在哪里。酿了这么多年,最后没人喝它,岂不可惜?”

兆悠真人阴着脸一言不发。

“你听好了,咳,那酒在……”

“衢玄子!!!”

兆悠真人怒喝起来,圆睁着眼瞪他:“你给我闭上你那乌鸦嘴!”

衢玄子愣了一瞬,继而笑了起来。

“想不到,我竟有被你骂闭嘴的一天。真是活久了,什么奇事都有。”

兆悠真人把他胳膊再往肩上扛一扛,皮笑肉不笑呵呵了两声:“那你就再多活几百年,多看几件奇事。至于那坛酒,我们说好了的,苏苏修成金丹那天你再请我喝,别想提前打发我。”

衢玄子努力撑起身体,低头看看衣上血迹,缓缓点了点头。

“好。”

兆悠真人脸色这才舒缓些:“我看你就是脑子被雷劈坏了,尽说胡话。”

衢玄子咳了两声:“可能吧……刚刚看你瞪我的样子,恍惚间还以为是逍遥宗老掌门。”

“我怎么可能像那个糟老头子!”

兆悠真人刚展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吵嚷着,一步一步,与衢玄子并肩走下仙山顶。


(陆)

一年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不够衢玄子补齐历劫损失的修为,却足够魔神携大军兵临仙门。

蓬莱阁,山海盟,红鸾宫,赤霄宗……一个个仙门宗派在魔神面前如流光溢彩的琉璃珠,一日一个,信手拈来地捻起,不费吹灰地碾碎,转眼间只剩衡阳与逍遥。衢玄子坐镇结界阵眼,双目闭合,不动声色,手中法诀却捏得死紧。

“爹爹!兆悠伯伯回来了!”

黎苏苏清脆声奔近,衢玄子睁目站起,让长老替上阵眼。

“老衢,你果然在这里,省得我再找了。”兆悠真人风尘仆仆,一见便是经历了一场酣战,衢玄子强忍住在两派长老弟子面前敲他脑门的冲动,没好气地回他:“你丢下一句话就跑去偷袭魔宫,我不在这拓阵盖着逍遥宗,还能去哪!”骂完又问,“怎么样?”

兆悠真人笑道,笑容一半快意一半苦涩:“杀了五六个魔将,不知多少妖,只是姒婴、惊灭,还有魔神,这三个祸首一根汗毛也没碰着。多少削了些战力,也算为其他宗门报了一份仇。”

衢玄子神情未展,摇摇头道:“也罢,该着你命大,跑不脱同我死守仙门到最后。快回宗里去吧,照我之前的办法,把结界加固一下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情势急迫,兆悠真人未再多嘴多舌,扭头要走,却又转了回来。

“老衢,我问你一句话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他极认真严肃地看着衢玄子,仿佛要探讨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,开口问的却是——

“那坛酒,你封在哪儿了?”

纵然已经习惯了掌门的跳脱性子和嗜酒爱好,逍遥宗长老们还是不禁面面相觑。衢玄子静静望回去,神宁气笃的面上忽然闪出一丝久已未见的狡黠。

“你猜。”

兆悠真人笑了:“就等你这句话。”

“你呢,现在卜筮解卦如此灵,不算下咱们明日的运气么?”衢玄子问。

兆悠真人平静摇头。

“事到如今,落子无悔而已。”

逍遥宗掌门与长老们离去了,衢玄子拢袖望了望天边,这才想起来,今天正是应掘酒念咒的日子。


(柒)

“师父,何为机缘?”

年轻的衢玄问道。

衡阳宗老掌门轻扬拂尘,缓道:“生是机缘,灭是机缘。起是机缘,终也是机缘。入道,证道,得道,殉道,乃至道消,皆是机缘。”

“那么,机缘也有好有坏了?”

“机缘无好,机缘无坏,机缘只是机缘,好与坏,都在仁者心而已。”

衢玄若有所思:“我懂了,机缘是万物。”

掌门微笑点头,再摇头。

“不,万物即是机缘。”


夜,衢玄子步步走上云棲台,在棋桌边小施术法,石缝开后土层翻涌,一只古朴酒瓮很快浮现出来,他双手捧起酒瓮在自己的棋凳上坐下,催动修为,默念咒文。

第一年念一遍,第二年念两遍,念它十年,二十年,二百年,直念到机缘已至,封口启,酒香出,酒乃成。今日是第四百六十三年,该念四百六十三遍。头顶夜空并不澄明,结界光华外虽无敌袭,也是魔气腾腾,妖氛森森,衢玄子念得很快,不到半个时辰便念到最后一遍。

“……敬此丹心,祈天醁成。”

扑。

最后一字低声念毕,酒封自启,清逸飘散。衢玄子定了一阵,举头望向诡谲天穹,突然笑了。

“我的机缘,到了。”

他捧着酒,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。他曾想过要分半坛送去荒渊外赤金洞,可潜伏荒渊的兆恩最后一封来信上说,荒渊封破之日,狮魔为以咆吼震退妖魔至修为散尽,一身精元毅然自焚成熊熊业火,没留下一丝魂魄让妖魔吸食。这封信后,兆恩从此也没了消息。要设宴款待,或是要请兆悠真人来喝,现在情势已是不能。衢玄子想一想,先站起身来面向往荒渊所处的北方,朝地上酹了一些,再拿过平日喝茶的茶杯,随手抹了抹上面落的松叶浮尘,倒了些酒进去。

举杯向东,黎苏苏正在殿中看守。

“苏苏,你已长成一个好孩子了,以后的路,有没有爹爹,相信你都能好好走下去,爹爹希望你一生安宁喜乐。”

举杯向西,公冶寂无正在巡视结界。

“寂无,如有你继任掌门之日,师父怕是不能在了。你接下的不是轻松的担子,愿你贞性永固,一世纯直。”

举杯向南,逍遥宗方向,结界生辉。

“兆悠。嗯,跟你没什么好交代的,你别怪我偷喝,我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
衢玄子慢慢饮干了杯中酒。

“果然好酒,天上地下再难得了。明日若能驱退魔军,便是值得庆贺的好日子,我也算履行承诺了。”

他将酒瓮重新封好,端端正正放在棋盘中央,走去两步回头看看,再点一点头:“这样总能找到了吧。”


足音缓缓远去,久无人迹的云棲台重归沉寂。酒瓮伴着两个棋盅静静立着,不知顶上清浊正邪之气流转冲撞,从夜而晨,从晨而昼,也不知魔神大军吞没了南方逍遥宗,再向此处急急逼来。


忽地,撑天结界轰然碎裂,狂风伴着瘴气席卷了云棲台。

松枝折,棋盘倾,棋子黑白相杂,混撒一地。酒瓮未及坠地,却不知为何绽出许多裂纹,在半空自行崩碎了。四百六十三年的好酒泼开来,洒在四百六十三年棋盘棋子上,仿佛在酹祭什么,只不知本该共饮此杯的人,是否尝到个中滋味。


(完)


写在最后:

写完一时也不知说什么。文中设定有些是参照剧本,有些有改动,有些是自己编的。修行参悟相关的内容要么瞎编,要么东拼西凑,请勿怪。兆衢老友系列里我编出来的配角们,我个人都很喜欢:王六郎,许二,本篇的狮魔,两位老掌门,兆恩,乃至受害的鹿兄。蛇妖和魑魅二妖我觉得也挺酷炫的。希望读者也喜欢他们。

君子之交淡如水,贵在恒久不变,我能力有限,没有那么多东西可写。兆衢二位老友一世情谊,自始至终,我能写的,至此都已经写完了,希望能让这两位人物在各位心中活成有血、有肉、有灵、有魂的人。感谢阅读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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