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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汪剑池】锦灰(上)

*郑老师生贺,感谢郑老师赋予汪剑池的一切

*一点旧事,汪剑池单人

*共同创作者:懒祝西风


很小的时候,他已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过太多字画。

那张光润桌面上总有一方纸帛,散着新新旧旧的墨香或是霉味,上面是黑白苍枯的山水,焕彩生辉的殿作,灵动花鸟,含情美人。看得多了,稚嫩双眼也磨出几分爱赏画、会赏画的懵懂眼光来。

正因如此,当父亲欣喜万分地招他进书房,格外珍重地在桌上展开一幅新藏品时,他也满心期待地踮脚扒桌望去,以为会看见什么稀世好画——

却忍不住喷笑出声。

画纸上非人非物,无山无水,只画着一堆形状残破的各色纸片,有的有字,有的是小画,排列也不整齐,像是画家把字纸篓里的碎片倒成一堆,照样画了下来。

“父亲你……花了三十银元,就得了这个?不会是被人骗了吧?”

父亲笑道:“你这小子,才看了几年画,就敢怀疑我的眼光了?”

“本来就是嘛,要我说,这整幅画,也就这方印刻得有点水平。”他伸手在落款盖印旁轻轻一点,白净纸张上赫然沾了一个淡灰指印。

“啊——!”

父子俩同时惨叫起来,他摊开双手,才发现桌边有干透的残墨,扒桌边时沾在了自己指头上。父亲顾不得这些,争分夺秒地用吸墨纸、方巾、软刷轮番清理,还是剩下个半清不楚的指头印,看看他,又看看画,最后不忿地在他头上敲了两下。

“毛手毛脚的!也不看看自己手脏不脏,就乱碰画!哎……我刚请回来的好画啊……”

他不好意思地背手,不敢再乱摸乱碰:“对不起……”

父亲心疼地俯身轻吹污迹,神情像给孩子吹伤口止疼似的珍重。他对那画望了又望,还是看不出门道,忍不住问道:“父亲,这画真这么好吗?既不精致,也没什么意境,又乱又杂,画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纸片……”

“破就对喽。”父亲转过头来,“这是一幅‘八破图’。”

“八破图?”

“是啊,它还有个名字,叫……”





“锦灰堆。”

旧纸刺眼,朱印刺眼,如打翻了字纸篓的堆砌奇画刺眼。汪剑池将视线从桌上平铺开的画上撕开,望向办公桌后的人。那是他的上司仇自哲,五十来岁,但保养得很好,脸颊丰润,鬓边没有一丝白发。此时他正斜坐在座椅上,从镜片里觑眼伸脖,戴着手套,一边细细用剪刀修剪一株金钱松的盆景,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。

“堆,我是看出来了。锦灰,是哪两个字啊?”

“花团锦簇的锦,灰飞烟灭的灰。”

“啪嗒。”

仇自哲剪下一条冗枝,听得这两句,眼珠快速向这里一转。汪剑池余光看见了,只当未见,垂着眼站得笔直。

“得亏有你这么个汪学谦的儿子,要不我还以为是个什么破烂残画,糟蹋了赠礼人的心意。”仇自哲又举起剪刀,“锦灰堆,看着奇特,名称也奇特,想必是罕见珍品?”

汪剑池语气平淡:“锦灰堆专以残破文物片段堆栈画面,讲究杂而不乱,件件逼真,对画者技艺与底蕴都有极高要求,有时小小一幅便要画上半年。因此,能画锦灰堆的人屈指可数,笔法这样出众的,就更加罕见了。”

仇自哲听到这里,微微含笑。

“然后呢?”

汪剑池知道他想听什么。

“……只不过,锦灰堆受众不广,若拿去寄售,现价最多二十银元。”

“哦。”仇自哲应了一声,手上慢下来的动作也重归细密。汪剑池静默不语,屋内二人无言,只有剪刀合刃声嚓嚓不止。

“……剑池啊。”

汪剑池背在身后的手一震,不自觉捏紧了十指。仇自哲从没有这样叫过他。应该说,从坠入深水的那天之后,再没有人这样叫过他。这是一个好的信号,一丝曙光,于是他像要抓住什么似的,将十指捏得更紧了。

“在。”

“别这么严肃,放轻松点,这里没外人。”仇自哲摆摆手。

“……好的。”汪剑池将绷紧的肩膀强压下去,用力作出放松的姿态。仇自哲再向金钱松转过头去。

“你跟着我有快一年了吧。”

“到今天,刚满一年。”

“嗯。我还记得你来的第二天就赶上那场密捕,人手不够,我就抽了你一同去。幸好啊,我看人的眼光不错,要不是你毙了那个危险分子,挨枪子的恐怕就是我了。”

“这是我应尽之责。”

“这一年来你做得不少,我都记得,你是个好苗子,聪明,能吃苦,也听话,将来肯定前途广阔。”

“全靠局长栽培。”

仇自哲笑了:“尽说客套话。光靠我栽培可没用,还是要看你自己,有没有这个心气。”

金钱松的下部已修剪完,剪刃向上游去,仇自哲悠悠慢道。

“不过,有心气也不容易。外面人看着我们叱咤风云,风光无限的,其实是高处不胜寒。一根通天梯挂着多少人,往上全是脚底,左右全是耳目,往下看倒全是笑脸,可指不定谁就要伸手拽你下去。往上爬,难呐。”

仇自哲顿了顿。

“我听说,你想调去上海?”

“……是的。”

“不回老家杭州,去上海,做什么?”

“……”

短暂的沉默后,仇自哲未等到回答,但他并不在意,有时,问题的意义只在于将它问出来,而非得到答案。他继续说了下去。

“上海何等要地,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黄浦江边上挤,想调过去是难上加难。不过……要是有人能从上面伸手拉一把,就快多了。”仇自哲宽脸上笑容和蔼,“你说,是不是啊?”

汪剑池半自发半伪装地微扬起嘴角:“您说得是。”

仇自哲剪完最后一刀,满意端详一圈盆景。旁逸斜出的嶙峋枝叶被修剪得干干净净,轮廓变得服帖圆润,叫人生出几分触感柔软的错觉。他放下剪刀,终于正眼看向桌前伫立的汪剑池,年轻下属黑衣严整,神情沉着。

从第一次在新员队伍里见到汪剑池起,仇自哲就知道,这个年轻人能为己所用。其他的人,有的太过张扬,耀武扬威又脆弱易折,有的太过粗俗,七个心窍还有五六个未通。只有汪剑池,沉默,枯槁,可是眼里有火,就像……

仇自哲看向面前那幅锦灰堆。

对,就像是锦衣绣文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,迟迟不肯熄灭的最后一堆暗红残灰。只要恰到好处地吹动,就能燃出滔天的火焰。

他满意点头。

“上洋学的年轻人,还听得进去我这个老腐朽讲话,不错。”仇自哲脱下手套,向汪剑池伸手过来。汪剑池怔了一瞬,才反应过来,这位一向不怎么平易近人的上司是要和自己握手,他连忙微微弯下身,顺从而果决地握住办公桌后伸来的这只手掌。仇自哲人过中年,力气依然很大,轻轻一握,汪剑池已感觉被难以抗拒地拽了过去。

“好好干,总有你出头的日子。”

“是!”

仇自哲松开手,偶尔一望掌心,才发现掌心手指零星几丝泥土颜色,又看看脱下的粗织手套内侧,顿时面色不豫。

“这个吴守心……干后勤也干不好,尽购置些便宜破烂,买个手套还漏土。”他将崭新手套丢进垃圾桶里,掏出手帕烦躁擦拭。汪剑池和仇自哲握过的右手心也沾了些泥土,为表尊重,他没当面擦去,这个细节上司自然也注意到了。

“对了,剑池啊,这幅画就送你吧。”

汪剑池又是一愣,这次不是因为突然亲近的称呼。

“你父亲是书画大家,你在书画堆里长大,身边有个寄托也是好的嘛。左右我也不懂画,放我这也是浪费,给你这种懂行的人才适得其所,以后再有些书画文玩,还要你多上点心,过过眼。”

“……您既这样说,我再推辞就却之不恭了。那我就愧受了。”

数年没接触过书画,敬惜的习惯倒还留着。汪剑池伸出还洁净的左手,单手将画卷起收在臂弯里:“仇局长,要是没有别的事……”

仇自哲挥了挥手:“嗯,你去忙吧。”又转头去看他那株修剪得当的金钱松。

汪剑池转身离去。


走出仇自哲办公室,汪剑池在无人角落擦净了手,才不动声色地长透了一口气。他不喜欢仇自哲,但今天不得不感激他,一是因为话里话外的提携之意,二是因为意料获得的这幅画。被深水沁得冰冷数年的身体头一次微微沸热,汪剑池握紧画轴向外走去,迎面正碰上后勤处处长吴守心从廊角风风火火地转来,他让在一边微微垂首,让这位四十出头已有不少白发的处长先行。

“吴处长。”

吴守心没正眼看他,只瞄了一眼他手里的画轴,脚步不停:“又给仇局长寄售名画呢?好好干吧,你的前途搭上他的钱途,不可限量啊。”

汪剑池早习惯了冷嘲热讽,今天捏着这幅画却似乎取回了一点脾气,一句解释脱口而出:“这是仇局长赠我的。”

皮鞋跟击地声止,吴守心转身惊诧看他,眼底闪过一些什么,汪剑池没直视他的眼睛,因此也没有看见。

因为不肯按命令释放一名囚犯,吴守心是被仇自哲从行动队长的位置上赶到后勤处去的,名为吴守心行事手段激进太过,部门间平调换换空气,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贬斥。自此以后,吴守心对上司的不满一发不可收拾,他和仇自哲不对付,对成了心腹的汪剑池自然也没有好声气。

“想不到,当初我手下一个区区行动队员,现在也变成仇局长面前的大红人了。”吴守心冷笑,“恭喜啊。仇局长一双无情铁手从不轻易漏东西给人,想必这是幅价值连城的丹青墨宝了。”

汪剑池紧了紧围着画轴的手臂:“只是一幅锦灰堆而已。”

吴守心闻言,蓦地抬起眼皮:“锦灰堆?拿来我看看。”

没有拒绝的余地,吴守心直接伸手过来取走了画,展开不到三寸,他两眼倏然间惊亮如雪,嘴唇动了动,视线又急转向汪剑池。

“这,这幅画,出多少你愿意卖?”

汪剑池紧蹙眉头:“吴处长说笑了。”

“我出四十,你卖我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六十!”

汪剑池还未说什么,仇自哲的手下从办公室那里走来:“吴处,局长正等着呢。”

趁吴守心转头的机会,汪剑池不露痕迹地握上画轴,几乎是把画直接抢了回来。

“不打扰您二位议事,我先告退了。”

汪剑池匆匆鞠了一躬,转身快速离去。

“哎!汪剑池你……”

手下又开口:“吴处长,快些吧,局长可不耐烦了。”

汪剑池的影子已转过廊角看不见了,吴守心皱皱眉,抱着一团火气撞进了仇自哲办公室。

“仇局长,这么急着找我?”

仇自哲虚伪地笑起来:“吴守心,什么事气成这样,后勤处还不够你静心?在行动队天天抓人审讯上刑成习惯了,要把后勤处也翻过来?”

吴守心也挤出一个假笑。

“那怎么敢,后勤处翻了,您这局长也做不安稳不是?”

几句话已剑拔弩张,仇自哲的手下识趣地退出办公室,带上了门,火药味喷薄的对话便被闷在厚重门板后,再也听不清楚。





“父亲,您好像特别喜欢这幅锦灰堆?又在看它了。”

“是啊。怎么,你不会看了这么多年,还想不明白它好在哪里吧?”

“这幅锦灰堆的绘制技法的确了得,搭配也妙,颇有赏玩趣味,算得上珍异小品。可是……”

“可是什么?”

“可是锦灰堆这一类画作,本身就欠缺意蕴,不像是您喜爱的类型啊。您不是常说,画在画外,意在技先吗?”

“噢哟,这么说,你看不出锦灰堆的意蕴了?”

汪学谦投来一个戏谑的眼神。

“你学得还不够啊,剑池,远远不够啊。”

“……子不教父之过,我没学好,您也脱不了干系。”

“嘴倒快。”汪学谦笑了起来,“好,那我就负起责任,再给你讲讲。”

“就拿我这幅锦灰堆来说吧,画的虽都是破纸残片,可残片上皆是锦绣诗文,比如王昌龄的《芙蓉楼送辛渐》,这里是第一句,寒雨连江夜入吴。这里是最后一句,一片冰心在玉壶。”

“这我都细细看过,您不会要说,这些诗意就是锦灰堆的画意吧?也太耍赖了。”

“哎。”汪学谦摇摇头,“你看,这些锦绣诗文残残破破,看着已是字纸篓里的垃圾,偏又被仔仔细细,珍而重之地描摹在纸上,像是有人特地把这些珍贵诗句打捞出来,让它们得以重见天日,不是有种明珠洗尘的清朗之感么?”

“这么一说……”

“而且啊,看似灰扑扑的无用纸片,被集破为珍,再被我们郑重其事地观赏敬惜,岂不是庄子所言的无用之用,不器之器?每次看着这幅画,它仿佛都在提醒我,不论境遇如何,是收在锦绣书匣里,还是弃在杂灰堆里,都要安守本心,不改始终。这便是八破图意蕴深远之处了。”汪学谦伸手过来拍拍他,“一转眼,你也是定了亲,要成家了的人了,可阅历还浅得很。这层意蕴,你要多体会体会。”

“嗯……我知道了。父亲,坐了半日了,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会儿?”

“一点小病,哪儿就这么娇贵。我还得给你挑选书画备礼,下聘,还要定了日子,发请柬,有的忙呢,呵呵呵……”


“砰!”

一声巨响,似是大门被人暴力破开,又似是枪声回荡,但水将一切声响都闷在了涌动里。水温很低,冻得脸颊逐渐麻木,是因为冷?还是失血?分不清楚。浮力令人辨不明方向,汪剑池只知道自己是往下坠着,悠悠荡荡,意识逐渐模糊,紧闭的眼前是一片漆黑,又逐渐淡化成一片白,雪白,苍白,惨白……白得如同父亲葬礼上的灵幡。

忽地,他在水里睁开了双眼。


“哗——”

汪剑池猛然从冷水盆里抬起脸,浸湿的前发和整张脸一起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。他抓过毛巾草草擦干,注视了一阵镜中冰得有些青白的脸和被水浸红的眼睛,转身去外间,静立在那幅展开的锦灰堆前。

在仇自哲桌上展开这幅画时,他几乎失声叫出来——一样的画,一样的印,一样的“寒雨连江夜入吴”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”。绝不可能认错的,是朱砂色盖章边若隐若现的小半片灰色指印。

这是父亲钟爱的藏画,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的那幅锦灰堆。

汪剑池伸出手去,食指悬在淡灰指印上,却没有触到纸面。小时留下的指印自然合不上现在的手,但他唇边染上一点淡淡笑意。

“毛手毛脚的,把画都弄脏了。”

他留恋地望了一阵,用已经洗净的双手将画卷起,收进备好的画匣里,同时也收起了笑意。吴守心为什么如此想要这幅画,他想不通,但也无意再得罪一次这位前上司。前行动队队长对犯人心狠手辣,对汪剑池等属下却并不算差,掏心掏肺教了许多本事,仇自哲要把他从行动队挖走做自己的直属时,吴守心满心以为汪剑池会拒绝,从未想过他的培育会被辜负与背叛。

汪剑池闭上眼。跟着仇自哲是正确的,上海事件过后,国内局势倏然紧张,上面正在紧急搜罗可用人才,破格培养拔擢以充实力量,局里只有仇自哲能往上报人。今天他收获了一堆弯弯绕绕的敲打,显然是仇自哲在暗示想把他推荐上去,好让自己以后更积极地为他办事。从上司的角度来看,吴守心这个人很有能力,对dǎng国忠心耿耿,除了手段太过残暴以外,无可指摘。但他太直了。这样的人,似乎很难走得很远,爬得很高。

事实也是如此,汪剑池调离行动队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:吴守心罔顾仇自哲放人的命令,审讯又过于激进,差点将一个有点后台的人弄死,就这样被抓了错处、贬到后勤部门,只要还在仇自哲手下,应该很难有出头之日了。两人也就这样撕破了脸。

“叮铃铃——”

电话声打断了汪剑池的思绪。八成是吴守心又来谈画的事情,他呼了口气,准备好谨慎尊重的措辞,提起了话筒。

“我是汪剑池。您哪位。”

“是我。”

汪剑池有些意外:“……仇局长?”

“嗯。有件事,需要你办一下。”

“您说。”

“你以你自己的名义,今晚八点,把吴守心约到青云楼去。”

这是要缓和与吴守心之间的关系?汪剑池应道:“好的。您打算出席吗?”

“我不去,就你们两个。你只管和他吃顿便饭,或者喝喝茶,至少聊个十分钟,其他的……”

仇自哲顿了一下,微微加重了语气。

“你什么都不要管。”

汪剑池一惊。这不是单纯的应酬,分明是要给吴守心设圈套,安排他做障眼法!

他犹疑片刻,斟酌着试探道:“仇局长,吴处长他虽然脾气直了点,可是……”

“汪剑池。”电话那头的声音严厉起来,“你很聪明,做事也干净利落。爱干净是好事,可是太爱干净,就做不成事了。文人那些迂腐习气,你要注意,别带进工作里来。”

汪剑池沉默着,仇自哲又放缓语气:“你不用有什么心理压力。我已经敲定要向上面推荐你,你就当是调走前和老队长聚一聚。”

“……吴处长对我离开行动队耿耿于怀,他应该不会接受我的邀请。”

“不一定吧。”仇自哲意味深长,“他那么想要你那幅锦灰堆,不惜出三倍市价购买,会答应和你见面的。就这样吧,你是懂礼的,别怠慢了吴处长。”

不等回应,话筒中咔哒一声,只余忙音。冰冷的窒息感漫上来,汪剑池整个人如立在水底,胸口堵塞翻涌着污泥似的粘稠沉重,茫茫然许久才将话筒挂上。机械嘟声戛然而止,如一只空洞心脏停止了跳动。


(上半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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